我依然无法忘记小时候那个满载乡村丧葬记忆的夜晚。
父亲是农民。不过，又不是一般的农民。那些年以山为生，以水位为依，个个都身怀绝技。很多人是庄稼汉，是樵夫，是采药人，是猎户，电工，木匠等等。我父亲自然是样样精通的。除此之外，他还有一个绝活：唱丧歌。那晚以前我没见识过他的这一项本领，那晚之后，我也从未问过他这手艺的渊源。
要说这个民间丧歌传唱者有多厉害，如果和今天的明星歌手比较，无钱无名什么也不是。但是在我们十里八乡，丧葬文化历史悠久，经过历代发展已经有相对完善的体系。办丧事是一个家庭的大事，关系到家庭的荣耀，也是宗族实力。操办短则一天，长则七日。请个好的师傅这丧礼办得便叫体面。一位优秀的丧歌师傅不仅要拥有丰富的知识储备，还需要高超的表演技巧。 每有老人去世，总会邀请丧歌师傅去传唱以此表达对逝者的尊敬和怀念。
那晚，是我第一次跟着父亲去邻村参加葬礼。一行四五人，提着锣鼓等在夜色中赶路。月光皎洁，把山间小路照得很亮，一路上基本没开手电筒。耳边是蛙鸣和小溪哗啦啦的水声。我没有这么晚在山间行走过，山，月，银色的溪流，还有匆匆赶路的我们，一切都显得十分有趣。
大概两个小时后，我们趟过一条小河，远远就看到半坡灯火通明的院子，人声嘈杂，我也瞬间来了精神。
我跟在父亲后面，刚到院子，一个披戴着白布的男人双膝跪地开始磕头。父亲慢抬那人胳膊以示还礼。谁知他看到我，也跪拜下去，我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。论年纪我应当叫他叔叔。父亲替我施礼后，我才慌忙站在一旁。后面几个人他依次跪拜。一个响亮的嗓音喊道：“张师傅，就等你开歌头了！”我才知道，他说的是父亲。我在一旁好奇的盯着他，想着这个平日不和我们姊妹三多说一句的男人有什么本领。
父亲抬手招呼，马上有人提来香、蜡烛、纸钱跟着他后面。只见他拿过一把香点燃，开始拜四方。他声如洪钟，每拜一个方位还会诵读愿词，身边人就在那些方位烧纸点烛。具体词文我已然忘记，那时候我才一二年级，依稀记得玉皇大帝、王母娘娘、观音菩萨、如来佛祖这类的天神大仙。儒释道涉猎甚广，配上周边的鼓乐之声，立刻镇住全场。他走走停停，一会向左，一会向右，口中说着辞令，仿佛能和天地对话。
此时的我就站在不远处，和其他人一样立在一旁，虔诚的像个信徒！半点不敢怀疑只进过四年学堂的父亲。
随着鞭炮声响起，宣告着丧礼进入新的阶段，大家纷纷忙碌起来。父亲挎着鼓走向灵堂，身后是刚才一起的几个叔叔。我始终没进去看一眼，因为怕。
灵堂里传来不同语调的歌声，鼓声，唢呐声，院子里开始支起来很多桌子，有的男人玩起纸牌，一些女人嗑着瓜子家长里短，几个小孩在寻找还可以点燃的鞭炮。我坐在外面的火堆旁，翻弄着燃烧的柴火，心中觉得父亲真厉害。下半夜我被安排到一个婶婶家睡去了。
后来，我到乡镇念书，父亲开始常年外出打工。村里的老人去了，又将由谁为他唱丧歌？
再后来，父亲不幸遭遇事故，右手只剩大拇指和食指。一年春节听见侄子无心说了一句“外公的手好像螃蟹的钳子呀”，不禁潸然泪下。我又记起年少的那个夜晚，他曾受众人敬仰！
有天我看到他朋友圈发出一段视频，视频中是灵堂，他戴着麦克风继续唱着丧歌，我知道他重操旧业了。画面里他声音沙哑沧桑，右手戴着我买给他的手套。
他曾让我誊抄一本孝哥，据说是老朋友那边借来的手抄本。那个本子里的字迹潦草，许多还是拼音。这就是当年他的祷词？我在网络上寻找蛛丝马迹，果然找到类似文本。大多是二十四孝的故事，还有封神演义，隋唐演义的文段。这些都是他们口耳相传的词句。
我问他，现在做的如何？他说如今的丧事从简，好多流程都不再需要了，不过他记性不大好，要经常翻翻背背……
大概，他们是最后一代丧歌传唱者了。我不禁想到，未来我们的葬礼上，又是怎样场景呢？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