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家好,我是田静。
你能想象,一个26岁的女孩,在3年里处理了2000多具遗体吗?
人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去世,她要拼合碎颅骨、缝合皮肤裂痕、处理尸臭、化妆,努力还原他们生前的样子。
有时还要给逝者涂指甲油、喷香水、做vlog。
没错,她就是一名入殓师,名叫陈韵秋。
如果生活中见到她,你一定想不到,这个戴着眼镜、苹果脸的可爱女生,是个成熟老道的入殓师。
尽管工作内容和死亡相伴,但她一点都不害怕。
美感,是缓解悲伤的一种方式
陈韵秋的一天一般从5点开始。
才吃完早饭,工作就来了。
穿上防护服,带好手套,同事推来一个年轻男性。
刚刚从冷藏室里请出来,死因溺水,但面部保存良好。
他们把男孩放到礼仪床上,鞠躬,随后清理和沐浴。
清理结束,用调出最吻合他肤色的底妆,一笔笔轻柔地画上去。
家属的要求很简单,就希望把人还原成生前最自然的样子。
△入殓需要的特殊化妆品箱内部
工作进行到一半的时候,同事告诉陈韵秋,又送来了一个女孩。
今天的午饭又要推迟了。
让人没想到的是,这个女孩算是殡仪馆的熟人。几天前,她就自己打电话过来,仔细问了一遍入殓的事儿。
女孩罹患癌症,独自漂在江苏打工。
陈韵秋猜测,她对自己的死亡是有预感的,但谁也没想到竟然来得这么快。
她去世后,父母匆匆赶来,从老家带来女儿小时候最爱穿的衣服。
由于逝者是年轻姑娘,所以陈韵秋和同事开始给女孩做遗体spa。
这是一种更精细的入殓方式。
spa室宽敞空旷,摆着一张床、一个置物架。架子上是洗发水、沐浴露,还有各种各样特调的遗体化妆品。
△入殓的礼仪台,对面就是家属休息的沙发,化妆的时候家属可以选择把纱帘打开或者关闭
为了让女孩僵硬的身体恢复柔软,她们要给她进行1个小时左右的全身按摩,这个过程漫长而繁琐,需要两个人共同完成。
按摩后,她们给女孩修剪指甲、清洗长发。女孩的妈妈一直叮嘱,她从小就爱漂亮,请你们好好化。
陈韵秋小心翼翼地问这位母亲,要不要给她涂上好看的指甲油?她最喜欢什么颜色?
当一切进行到尾声,陈韵秋把女孩的手郑重地交给父母,让他们来完成这擦拭的最后一步。
这不仅是让逝者在亲人的陪伴下体面的离开,更是一个告慰,使生者不留遗憾地活下去。
接着,家人和逝者一起来到告别厅举行告别仪式。
踏进告别厅的大门,正对着就是帷幔墙,层层纱帘中间,会摆着逝者笑着的照片。
照片前面有水果,有时还摆着乐高、毛绒玩具。
△蓝色风格告别厅
20出头的女孩,正像初绽的花朵。陈韵秋和同事们商量,决定用绿色主题的那间告别厅。
她们把鲜花和绿植做成花丛,围绕在女孩身边。
布置妥当之后,她身上再也看不到癌症来过的痕迹,而是仿佛酣睡在甜蜜的仲夏夜之梦。
陈韵秋说:“美感,也是缓解悲伤的一种方式。”
服务2000位逝者,见证2000种死亡
为了减轻亲属的悲伤,入殓师们下的功夫不只这些。
在陈韵秋工作的萧山殡仪馆,告别厅的装修早就不用传统中式的白色,而换成绿色、蓝色、黄色、灰色等不同的风格和主题。
陈韵秋听到过很多家属感叹,逝者躺在这样温馨的地方,他们是放心的。
祭祀是一件耗人的事儿,所以守灵厅侧面有通往二楼的楼梯,上去就是专供家属休憩的地方。
△告别厅二楼的沙发和书架
有沙发、冰箱和两张床,书架上还摆着《小王子》和《追风筝的人》。
△休息区的床
忙完这些,她又接待了第三位逝者,心脑血管去世的老人,他身边没有亲人,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。
这样的老人陈韵秋之前也见过,人生到头孤独悲凉。这个时候入殓师们显得尤为重要,因为至少能让他在走的时候,看上去干净体面。
死亡就这样来来回回穿梭在殡仪馆,像这天一上午接待三位逝者也是很常见的。
陈韵秋说,尤其秋冬来临,冷空气不留情面地收割生命,入殓师们就开始忙个不停。
工作3年,陈韵秋处理过的逝者少说也有2000人。这些逝者里,能看到死亡的千万种样式。
他们有的自然死亡,安详平静;
有的因病去世,身上还留着治疗痕迹;
有的发生意外,遗体残破不堪。
还有的因为去世很久,却没被人发现,只要掀开衣服,你就会看见有数不清的蛆,正从逝者的皮肉里拼命往外钻。
遇到这样的逝者,他们只能先处理味道,然后再打印一个逝者生前最好看的照片,覆盖在ta腐烂的脸上。
曾经就有同事,因为处理这样的逝者,气体中毒,回家吐了整整三天。
尽管工作难度十分大,但在萧山殡仪馆,入殓师们男女比例也几乎相当,很多人都是90后。
在这里,你可以看到很多胆大的女孩和细心的男孩。
△陈韵秋的同事中也有帅气的年轻男孩,因为在殡仪馆工作,亲戚曾和他断绝关系
女孩们有时候会去处理重大事故中面目全非的遗体,男孩们也经常参与插花和告别厅布置。
“我女朋友,可厉害着呢!”
陈韵秋悄悄告诉我,虽然从小就胆大,但她刚干这行的时候,也曾经怕过。
那是2018年,她刚从北京社会管理职业学院毕业,被分配到江苏的殡仪馆,单位还给她派了位师傅。
回想起来,第一次见到师傅,她就感觉特别心安。师傅胖乎乎的,特别爱笑,一笑起来很温暖。
那个时候,陈韵秋还不算真正见过等待入殓的逝者。
师傅就凑过来问她:“要不带你看一个?”
她想了想,看一看也行。嘴上这么说着,脑袋里又开始瞎想,ta会不会挺吓人?眼睛不会突然睁开吧?
但当师傅把冷柜拉开,眼前是位令人亲切的老爷子,就那么安安稳稳地躺在那儿,睡觉一样。
这次之后,她对工作的疑虑烟消云散。
就这么跟了师傅一段时间,她学得越来越快。一个月之后,师傅打算让她上手试试。
而这第一次上手,他就交给她一个意外死亡的女孩。
女孩21岁,死因是高空坠落。因为太高,她的小臂、腿脚,全部外翻,并且伴有非常严重的损坏。
但好在,除此之外的所有致命伤都在内部,她的面部看上去并没有那么狰狞。
耳边是女孩父母滔天的哭号,陈韵秋心里也跟着难受。
她想不明白,这么年轻的女孩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?做出这样的选择,又需要多大的勇气?
何况她身上还穿着睡衣,本来是想睡个好觉吧。
于是她转身跟家属说:“你们放心,我一定为她做好。“
把遗体从冷柜中请出来之后,陈韵秋开始处理女孩变形的四肢和身上破裂的皮肤。
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紧张,还是冷冻后遗体的僵硬,那天的缝合很不顺利。
她每缝一针,线就断掉一下。后来实在没办法,陈韵秋就开始跟女孩聊天,她说:
“你配合一下,我一定把你修复好,让你完完整整的走。”
也巧了,这之后线再也没有断过。
化好之后,陈韵秋明显感觉到,女孩妈妈的哭声有了细微的变化。
从歇斯底里的嚎叫变成低吟和垂泣,因为面前女孩的样子,终于接近记忆里的女儿。
△电影《入殓师》
他们告诉陈韵秋,孩子从小就懂事,学没念多久,就从广东跑到江苏打工赚钱,为什么就想不开了呢?
陈韵秋最近两年明显感觉到,年轻人在逐渐增多,算下来大概能占所有逝者中的四成。
这些年轻人的死因大部分都是意外死亡,除去他杀和事故,剩下的几乎全部是自杀。
每个送过来的年轻男女,身后可能都跟着一对悲泣的父母。
为了让化妆更契合逝者本身,上手之前他们经常会问问父母孩子的个性。
孩子的个性不尽相同,但有一个回答几乎是统一的:所有父母都会觉得,他/她是世界上最乖的小孩。
他们怎么都没想到,会发生这样的事儿。
看着眼前这些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女孩,她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恐惧,只想让每个人在最后一程的时候,走得温暖、明亮。
就像生活中,她也一样是一个温暖的人。
而男朋友也为女友的工作感到自豪,有时候和别人聊起天来,他还会骄傲地说上一句:
“我女朋友,可厉害着呢!”
为了妈妈眼里“跳大神”的工作,她离家出走
有的人想不明白,陈韵秋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,明明有那么多选择,为什么非要当入殓师?
何况这个职业其实并没有谣传的高薪,工作内容在许多人看来,辛苦、可怖、忌讳。
因为职业关系,她的朋友不像其他年轻人那么多,还曾被妈妈介绍的相亲对象嫌弃过。
这要从陈韵秋的童年说起。
小学的时候陈韵秋的妈妈喜欢租爱情剧的碟片,她就缠着妈妈,让她千万别忘了带几部恐怖片回来。
片子带回来了,她就拉着姐姐半夜看,看的时候也不捂眼睛,后来姐姐实在受不了了,她就自己看得有滋有味。
白天,她就男孩一起上街撒野。翻墙是常事,更刺激的是去爬有大狼狗看着的煤堆。
当时老家刚修高架桥,旁边搭着修桥为工人搭的螺旋架子,架子周围没有任何围栏,她就和男孩们一起骑着自行车冲上去,再一圈圈呲溜着滑下来。
那个时候她头发短短,从来没想过什么事儿男孩能干,女孩不能干。
△陈韵秋在马背上
后来大了点,她无意中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关于入殓师的纪录片,里面有个老师傅对着镜头说:
“你们看电锯惊魂的时候只顾着害怕,我却在想怎么能把那个受伤的人缝好。”
小学还没毕业的陈韵秋被这句话击中了,她心想这也太酷了!
高中的时候,她第一次看电影《入殓师》,边看边哭。
她才知道入殓师这个职业这么神圣,而她,就想做这样一个送他人离开的人。
回学校跟同学说起这个事儿,她们告诉她,现在咱们国家也有教这个的,你可以报相关的专业啊。
她心想,还有这样的好事?心里就一直惦记着。
到高考结束填志愿的时候,没想到,北京社会管理职业学院礼仪系那年在四川压根不招人,她开始想各种办法。
打电话给学校,老师告诉她可以先报园林系,然后再转专业。
这可给陈韵秋高兴坏了,她二话不说,填好了志愿单。
由于她先斩后奏,爸妈一直到快交单子的时候,还蒙在鼓里。那天一家人一起吃饭,她决定坦白。
没想到爸妈听说她要去礼仪系,先是一愣,然后觉得女儿去当个礼仪小姐也没什么不好。
陈韵秋就又补了一句:“是殡仪,做白事儿的。”
这一句可好,俩人当场就惊呆了,坚决反对。
要知道,陈韵秋家里所有人的职业不是教师,就是医生,身在这样的世家,她却要去殡仪馆工作,妈妈甚至还以为她上班还要跳大神。
于是,陈韵秋只能离家出走,跑到成都的姐姐家里。
姐姐虽然震惊,但却是当时唯一支持她的人。因为只有姐姐知道,陈韵秋想干这行,其实还和一个秘密有关。
“不要让别人像我一样遗憾”
7岁的时候,陈韵秋的爷爷重病了,小时候父母忙,她更多的时间是和爷爷奶奶一起度过。
她记得爷爷躺在病床上,而小小的她站在床前。
她跟爷爷说:
“爷爷、爷爷,你快点把病养好了,好了我们就可以回家啦。”
但爷爷的身体一天天差下去,她开始听到大人们说,爷爷要没了。
但什么是没了呢?
这个7岁的小女孩也没概念,不过她知道,那意味着爷爷就要不在了。
于是她又跑到爷爷跟前说:
“爷爷、爷爷,我马上就长大了,等我长大了就带你去坐大飞机、大轮船。”
可这都没能留住爷爷。
爷爷去世的当天,家里人按照习俗,把他放到木门上,摆在房间的正中央,上面盖着一张白布。
陈韵秋跑去找姐姐,问她:“爷爷去世了你知道吗?”
姐姐说:“我知道的。”
“但去世是什么样子呢?”
姐姐也答不上来。
陈韵秋说:“要不你把白布打开,我们看看爷爷吧。”
就这样,姐姐悄悄走到爷爷的身边,拉开了白布。
两个人半捂着眼睛,从手指缝的中间,看眼前的爷爷,他那么安详、宁静,就跟睡着了一样。
接下来,爷爷就要入殓了,可孩子是没有资格参加这种仪式的。
陈韵秋又哭又闹,最后还是被关在了房间里。
她依旧搞不懂死亡是什么,但却被迫发现,原来死亡可以让人那么悲伤。
后来她无数次地对着姐姐哭:
“爷爷怎么就没等到我长大呢?”
她说不清后来走上这行,有多大程度是想弥补曾经没能参与“好好送走”爷爷的遗憾。
但时间无法倒流,她唯一能做的,是让别人不要像她一样遗憾。
△每次入殓前的鞠躬
“再见啦,我们就要去远行……”
每一个来到殡仪馆的顾客,陈韵秋和同事们都争取用各种方式,给他们的家人留下最好的回忆。
她还记得曾经给一个5岁的男孩入殓,男孩离开得很突然,病一来,人就走了。
男孩父母很年轻,孩子生前,他们就喜欢拍关于他的一切:
他最喜欢的玩具、他的日常生活,还有他难得学会的一首歌。
陈韵秋和同事把这些素材都跟父母要过来,用视频的形式,做成了一个生命回忆录。
在告别厅播放视频的那天,小男孩的弟弟也来了。
一进屋,他就到处找哥哥,呼唤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。
当眼前的视频里出现哥哥的脸时,他才渐渐停下来。
视频播放到结尾,周围的哭声依旧没有停止。
只有小男孩却使劲儿瞪着眼睛,还目不转睛地盯着思念已久的哥哥看。
然后,他突然跟着视频里的哥哥哼起歌来:
“这是我父亲日记里的文字
这是他的青春留下,留下来的散文诗
几十年后我看着泪流不止……”
这是他们一起学的歌,《给父亲的散文诗》。
父母听到了,也一起合唱,一家人终于在他离开的最后时间,以这样的方式,实现了团聚。
陈韵秋的眼泪在那一刻马上就要决堤,她赶紧背过身,擦干眼泪,提醒自己,绝对不能让家属看见,加重他们的悲伤。
看着眼前人们的反应,她知道,《入殓师》里小林做到的事儿,她也做到了。
陈韵秋曾经看过这样一个关于死亡的宣传片:
好多人一起坐在一辆向前方奔驰的列车上,这些人都面带笑容,手上紧攥着各种各样的东西。
有的是一个洋娃娃,有的是一张大合照,他们彼此点头,看看对方手上拿的是什么。
就在列车冲进一片曙光中的时候,他们对着镜头挥手道别:
“再见啦,我们就要去远行……”
陈韵秋觉得,死亡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儿。
生命就像一颗植物,起先,它刚刚发芽,然后,它开花结果,长成参天大树。
人生可能只是发芽的那一部分,发芽之后,你长大了,就要以另一种形式生活了。
△电影《入殓师》
就像她最喜欢的村上春树的一句话:
“死并非生的对立面,而是生的永恒的一部分。”
那么入殓,就是为这场生命的转化而诞生的仪式。
仪式是为了尊重死亡,尊重死亡是为了更好地活着。
转自:女孩别怕田静 女孩别怕